弄瓦

8个月前 (04-22)
弄瓦半罐子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月出皎(通姣)兮,佼人僚(通娜)兮。
------诗经•国风 中国诗词大会第四季第九场,主持人董卿出了一道单选题:以下哪个词语与植物有关?A、乔迁之喜;B、弄璋之喜;C、弄瓦之喜。
我时间的反应是此题有问题,因为答案有两个,一为A,一为C。
抢答的选手选了A,董卿马上宣布答案“正确”,还说“弄璋”“弄瓦”指生男生女,然后现场嘉宾蒙曼副教授补充说明,“乔迁之喜”源于《诗经》,并背出了相关的诗句。
按常识推断,象“中国诗词大会”这种网红栏目,必定是团队运作的,即使文雅如董卿,渊博如蒙曼、郦波老师,不可能不看剧本,不可能不提前做好功课,即使“现挂”,也是需要拿学问做勇气和底气的。
为严谨、权威与责任计,说不定团队还请了相关学者为顾问。
但为何仍出现这种失误呢?我分析,原因有三:一是包括蒙曼、郦波、康震、王立群等著名学人在内的节目制作团队,知识结构有缺陷;二是一向出彩,广受好评的董卿仅仅做了个传声筒,照本宣科,个人也无能力判断答案正确与否;三是节目录制后录播前,也许因为看的人少,又无学力发现并纠正错误,致使谬种流传。
为什么我认为此题不是答案呢?原因很简单,“弄璋之喜”“弄瓦之喜”的出处同样是《诗经》,所谓“瓦”就是陶纺轮,去过博物馆的很多人都见过这个石器时代就存在的文物,现在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如藏疆云贵湘鄂等仍用它来手工纺棉纱、麻线、毛线。
纺轮有两种,一种较大较重,一种较小较薄。
前者的基本原理是利用重力旋转,使棉麻毛等绞紧成线;后者则应用于纺车之上,控制纺出的线规范成团,成桃形,这种纺轮并非都是陶质或石质的,在我老家多用葫芦或瓠瓜的外壳制成。
既然陶纺轮是用来纺纱线的,无论所纺的是丝、棉,还是麻、毛,你说它是否与植物相关?知其然固然重要,知其所以然更重要,少更有趣味,能满足一部分人打破砂锅璺到底的好奇心、求知欲。
《诗经》反映的是父系氏族社会的情况,男尊女卑,所以男孩出生就可以玩玉,女孩则只有拿将终身使用的家庭生产工具陶纺轮当玩具的资格,哀哉! 说到纺纱,就想起了我姐姐,当年她可是纺纱织布的高手,精通女红的全才,这得益于祖上勤劳家风,也得益于父母给她造就的灵巧双手。
姐姐生也逢时。
爸当时沾社会主义建设的光,进了城,在黄石港吃商品粮,有现金收入,所以,妈给她断奶以后一直喝着炼乳,直到我懂事,灶屋糠头院里下面仍铺着厚厚的炼乳扁瓶(用来隔潮),那些都是她喝完后留下来的,据妈说,每天还要保证她吃两碗蛋羹,有的是家里养的鸡生的,不够就买,反正想拿鸡蛋换钱的人家多的是,不愁买不着。
我就没姐姐幸运,除了将妈的乳汁吸吮枯竭,没喝过炼乳和奶粉,藕粉倒是吃过,用开水拌成半透明的糊糊,一勺一勺地喂。
等毛主席认为农业生产力低下,满足不了城市经济发展而带来膨胀人口的肚子,去工业产能的同时,本着哪儿来回哪儿去的原则,部分城市人口下放,大量产业工人又回到了农村,我爸回家了,姐姐的优渥生活也到头了,好在她已过了哺乳期,能吃粥和饭,除了她和少年苕爷,家里有四个硬劳力,年终结算不会超支,所以一家的温饱不是问题。
姐姐学不逢时。
小学到初中遇上文化大革,虽能写会算,但“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学工学农又学军,以致没学到多少文化。
升高中时,文革尚未结束,仍提倡“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上高中不按分数、排名,要靠,的标准就是阶级成份,你家若是贫农、雇农,那就“坛子里抓王八------十拿九稳”了,否则,高中的门槛你是跨不过去的。
我家是“富裕中农”,也叫“上中农”,本来是共产团结的对象,换言之,若争取争取,姐姐是会上高中的,无奈外婆家的成份是“地主兼工商业”,拉黑了姐姐的政治背景,任凭妈四处申诉、活动,给上上下下的干部当面背诵毛主席语录“出身不由己,道路由人选择”,大讲富裕中农、工商业是团结对象的统战政策,强调姑娘是解放后出生的,没享受过外婆家“地主兼工商业”带来的任何福分,不应受牵连,可姐姐仍然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平时成绩比自己差得多的同学去葛店街上读高中,而自己只能回到生产队参加劳动。
同村解放前好逸恶劳、撮生(不务正业的意思)懒干,解放后只会干些简单农活如铲田坎,捞鱼摸虾的贫农年汉二爹(姐姐初中同学张贤的爸爸),仗着小弟在镇政府做官,公开宣称:个杂种生的,她家(指我家)个个都会认字,新社会了,该我们家读书了,有书也不能让她家去读!这种思想是那个年代的主流,毫不稀奇,阶级仇、血统论嘛!如今,社会进步了,当年的“阶级敌人”们都快死光了,无产阶级专政也改为人民民主专政了,只可怜朝鲜人民共和国的那些“阶级敌人”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阶级仇、血统论的阴影中,直到如今。
印象里,姐姐是同龄人中最心灵手巧,最勤快能干的。
所有的农活都会干,不仅干得比别人快,而且肯下力气,从不怕吃亏,这点像我爸,人家都说:“憨哥”养了个“憨姑娘”,接代接切了!所有的女红都会做,人家会的她比别人做得好,做的快,人家不会的她也会。
纺纱、牵线、织布、染布、浆洗、勾针、刺绣、织毛衣、编蛋络、纳鞋底、绱棉靴、贴布壳子、扎塑料花、编胶瓶、剪鞋样、缝衣服……,这些有些遗传自我妈,有些是在其他婶娘、大姐姐处学回来的,而且学得很快,看几眼就会。
我就是我姐的模特,我穿的、戴的、背的、用的,几乎都出自她之手。
于洗衣绱被、煮饭做菜更不在话下。
父母虽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旧观念,但从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姐姐得到的爱与我一样多,一直到出嫁,姐姐和我都是跟妈共睡一张雕花大木床,我和妈睡一头,姐姐睡另一头,那张床是爸妈的婚床,我和姐姐都出生在这张床上,方形绣花长枕和缎子被面是妈当年的嫁妆。
姐姐有次出车祸,脚踝处有一个很长的伤口,缝了好几针,听说吃乌鱼(也叫黑鱼、乌鳢、乌棒、柴鱼、斑鱼)能促进伤口尽快愈,爸妈到处打听,天天跑集市,买回乌鱼给她吃,不知是不是乌鱼吃多了,我发现姐的伤口虽愈得较快,愈处却高高地鼓了起来,象一根粗壮的黑紫色蚯蚓。
爹爹、婆婆对我的爱要多一些,不过那并非因为我是男孩,而是因为我比姐姐小了整九岁,老幺总会占点便宜。
就连大伯、大姆妈、大爹、大婆对她也疼爱有加,大伯送姐的嫁妆是一台带套和SW的半导体收音机,那时带SW的收音机比不带SW的贵很多。
姐姐穿的、吃的跟我一样好,当然也好于同龄人,就是嫁妆,也比别人家的多很多,得多,甚包括妈自己的嫁奁------黄铜烘笼。
父母的遗憾是未能让她多受教育,不过这只能怪那个时代,也怪姐姐自己。
恢复高考后,二舅在秀海开补习班,也许是出于当年连累外甥女的愧疚,力劝姐姐去补习,可她死活不去,客观原因是底子薄(其实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也是可能的),主观原因我猜有二:一是对当年受外婆家牵连而失学的怨恨尚未消弭,因为姐姐失学后再也没进过舅舅们家门,每年都是我去拜年;二是自信心不足,怕吃苦,更怕考不上有失颜面。
好在姐姐心有不甘,仍那么好强,一儿一女的读本攻研,弥补了自身的遗憾,间接地圆了自己的大学梦。
余生也晚而幸。
有一个比自己大得多的姐姐,除了姐弟之情,仿佛也多了一份母爱。
姐姐什么时候都会想着我,我的湖蓝色长袖港衫是姐姐在武汉硚口梅子山做工时买给我的,据说很贵,要十多元钱,花去了她半个月的收入。
目之所及,从葛店到樊口,我头一个穿这种潮衣,城里的同学穿它都比我晚。
其实港衫只是挺括、体面,纯化纤的,不吸汗,夏天穿闷热难耐,冬天穿冰凉,不保暖。
上大学带去的被里被面棉絮毛毯线毯也是姐姐、姐夫送的。
我人生头一次住院,起初是瞒着她的,当她得知实情,时间派姐夫来深打前站,随后带着儿子、儿媳、小外孙女,浩浩荡荡地从云南赶过来。
妈常说:兄弟难保姊和妹,父母难保子孙全;娘死女断路,爷死儿担忧;物漏水往下流;满碗往浅碗里赶。
无论父母怎么评价我们姐弟俩,我们这辈子都遵循着他们的教诲,品行纯良,从兄友弟恭的角度,我们也尽到了各自的本份。
除了小时候不懂事,长大后我从未和姐姐发生口角,更谈不上呕气。
于最敏感的经济问题,我们从未计较过,几十年来,姐弟间达成了一种默契,所以付出者心甘情愿,接受者甘之若饴。
(前为三爷的宝贝幺女“六矮子”。
我挎的是“Sea-Gull 120”皮套,蓝色V领T恤为庙塆小学足球队队服,“庙塆”二字为余开记老师所书,是姐姐绣上去的,下身为灰色的确良长裤。
姐姐穿的浅花素色的确良衬衣,裤子和我的是同一块布料做的。
的确良都是大伯以“布头子”的名义折价买回来的。
拍摄时间:1973或1974年夏天。
)  不在一起的时候,每次想起姐姐,我脑海里会出现小时候她给我掏耳朵的画面:冬阳下,屋前的高墙院内,穿得稍显臃肿的我,依偎在穿得稍显臃肿的她身旁,侧着脸,慢慢地趴在她的大腿上,她拿出亮闪闪的银挖耳,一只手扯着耳朵,一只手轻轻地挖着,转着,吹着,这边掏干净了再掏另一边。
两边都掏完了,姐姐拍拍我的后背,说:“冇得了,起来!”我赖不叽叽地说:“不起来,再掏一遍。
”成都人或者去过成都的人都知道,掏耳朵是件很享受的事,它不仅愉悦身心,发生在姐弟之间,那更是一种幸福。
我多想回到从前,任凭树枝摇曳,小院内却风平浪静,暖阳里,姐姐一遍又一遍地掏啊掏,吹啊吹,我偎在姐姐怀里,沉沉地睡着了!2019.3.6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