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树的故事

1年前 (2024-04-22)
柞树的故事栾力 我每日去的东湖,有个全称:东湖森林公园。
就是说,这个公园不仅有水,还有树。
这是真的,我小时候就在这附近住,对这里的变迁略知一二。
一眨眼,几十年过去了。
回头看看,真有翻天覆地之感。
城南旧地,女儿河与小凌河两河交汇处,筑起一道橡胶坝,拦出一片水域,就成了东湖。
原来北岸一大片郁郁葱葱的树林,逐年被蚕食得只剩了岸边这窄窄一条,今日倒成就了这公园的名字。
树林再往北的菜地也早已不见,如今是高楼密布,直接铺到了湖畔。
城市变大了,也变美了;但围绕着这一变革,每一个环节中都衍生出了许多耐人寻味的故事。
美与丑交织,浪漫与悲怆共存。
我每天走到这里,心中都会涌起许多往事,还有传播在这个小城中曾经发生过的故事。
只是这些故事听听则罢,顶多在会心里再带着点凄然的一笑。
还是说说我自己的故事吧!是它自己突然闯入了我的心头——一切都是因为那棵树引起的。
以往每天都从这里走过,路两旁的花草树木也尽在眼中。
有时也会特意地上前细看,也拍过照片;拍过花草,也拍过大树。
然而,这一棵树和它后面的一排同样的树,却似乎从未引起我的特别注意。
直到今天,我无意间的一瞥,却有一种既熟悉又亲切的感觉涌上心头。
那肥大厚实的叶子,那粗糙黝黑的树干,怎么那么眼熟?它太像我们老家山上的柞树了!又一想,不会吧,公园里怎么会栽那种山上的野树呢?好奇的念头扯住我的脚步,见那树上挂着个牌子,便走过去看。
   牌子上写着:蒙古栎。
别称:蒙栎,柞栎,柞树。
果然,就是我们老家的柞树。
但想不到的是,后面居然还写到,它是国家二级珍贵品种。
这让我半天回不过来。
老家的山上多的是这种树,小树苗时矮矮的,又厚又大的叶子遮住了细细的枝丫。
长大了,便被砍倒,用爬犁拉回家,劈成柈子烧火。
因为它质地硬实,禁得起火烧,多被用做烧柴。
但它最好的用处是做镐把、锹把、锄把和镰刀把,结实耐用还轻巧有韧劲。
这要把它劈成一人多长的柈子,用来夹院子的栅栏。
过个三两年,经过日晒雨淋,木性已经消失殆尽,这时来做工具把最好。
常常是铁制的东西磨秃了用烂了,而柞木把却光滑油亮,刚韧如初。
我刚回老家时,是二大爷给了我一整套的工具。
锹、镐、锄、斧和镰刀,都是柞木做的把;又柔韧又结实,又轻巧又耐用。
我一直用到离开老家时,它们还是和当初一样。
我现在看到了柞树,一下子想起来许多往事,其中有两件事更让我难以忘记—— 柞树上结的种子叫橡子,比栗子小,圆圆的。
里面的果肉可以榨出淀粉,挨饿那年我在老家吃的就是这种淀粉饼子。
虽然味道苦涩,但终究可以活,也算是对人类的贡献。
特别是我和曾经受过它恩惠的人们,真是不该忘记的。
文革动乱时,我们全家被遣返原籍,我又一次回到老家。
刚回来时,没有烧柴,我见屋后的山上都是树棵子,矮矮的,长满肥大的树叶。
我小时候在城里住,也到城外的树林里搂过树叶,母亲用它烧火做饭也挺好的,还能给家里省下些买煤的钱。
现在有这么多长满树叶的小树,一会就割了一大堆。
我高高兴兴地用爬犁拉到山下,遇到我们一个生产队的林大爷。
他问我:你割这么多菠萝棵子干什么? 他们把小柞树叫菠萝棵子,而长成大树的叫青杠柞。
我告诉他,烧火。
他笑了一阵,说:傻孩子,菠萝棵叶子光冒烟,不起火。
我回家试了一下,果然,灶坑里只冒烟不着火。
而且,熏得我鼻涕眼泪一起流。
我跑到屋外,把一爬犁菠萝棵子全掀到门口的河套里。
可是没有几天,这光冒烟不起火的东西就用到了正地方。
那天队里没活,队长说放假,大伙就回家干自己家的活。
队长的儿子德功叫我和他去抓黄皮子,这是又又有吸引力的事。
我们俩在山上跑了大半天,终于码到了黄皮子的踪迹。
那一排细小的脚印,最终隐没在一座乱石堆里。
我们用镰刀割了许多粗细不一的树枝,围着石堆凡是有缝隙的地方,都密密麻麻地插满树枝。
根据风向,在南北相对留下两处稍大的空隙。
一处堆着干树枝和柞树叶,另一处露着碗口大的黑洞。
德功让我守着洞口,他去对面点着一堆菠萝棵子。
德功又用一捧菠萝棵子当扇子,把烟扇进石堆里。
一会儿,石堆里传出和老头一样的咳嗽声。
德功说:注意,它要出来了!是的,我看见了。
黑洞口露出一个油汪汪的小脑袋,两只眼睛闪着亮光。
我感觉它在看着我,心头一紧,手也跟着缩了回来。
就在那一刹那间,它蹿了出去。
德功一声喊,人也飞快地跑过来,手中的树枝差点打着它。
可能它是被烟熏昏了头,跑了一圈竟然又转身钻进了乱石堆里。
德功说:我来守洞口,你去烧火扇烟,别把火烧太大,燎着胡子就不值钱了! 我注定不是干这种事情的人,火也烧不好,一会儿烧得太猛,几乎要把石堆都烧化。
一会儿烟又太浓,熏得自己眼泪直流,喘不过气来。
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都要变成黄皮子了;只是闭着眼,机械地挥动胳膊,任凭浓烟四处弥漫。
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和尖利的嘶叫,听见德功高兴的喊到:快过来,抓住了!看你还往哪儿跑! 那是一只好大的黄皮子,一身棕皮毛闪着油亮的光。
只可惜我火烧得太猛,把它嘴上的长胡须燎得七长八短,一片焦糊。
德功说:要少卖好几块钱了。
第二天,我们俩把皮子拿到供销社,果然由于胡须燎了而降等,少卖了不少钱。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很满足。
我俩一人买了一双棉胶鞋,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新棉鞋穿在脚上真的好舒服,一整天都美滋滋的。
天快黑时,德功他爸接到大队的电话,让晚上安排人到后山顶点一堆火,说是防止敌特空降演习。
这活就落在我和德功头上,一人扛一捆苞米秸,趟着雪窝子爬上后山,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把火点着。
下山回家我把湿棉鞋放在灶膛里,利用余温烤干。
这是我们常用的方法,简单省事。
睡前,我特意嘱咐母亲,明早烧火做饭时,别忘了把我的鞋拿出来。
我看了一会儿书,觉得有些困倦就睡了。
早晨起来,穿好衣服要下地,没见到鞋,就问母亲。
母亲这才想起,忘了掏出我的鞋。
她急忙扒出灶膛里的火,鞋已经烧得只剩下一截鞋跟。
我只好穿上旧鞋去干活。
到了生产队,见到德功,刚想跟他说鞋的事,他却把我拽到一旁,悄悄地告诉我,他奶奶今天早晨做饭时,把他的新棉鞋忘在了灶膛里,烧没了。
我惊讶得脊背发凉,半晌说不出话。
在我们老家那里,黄皮子美丽的事常有耳闻。
大人们都说我们俩惹了大祸,黄仙是不能得罪的。
我们俩也好多天惶惶不可终日,担心有惩罚落到头上。
后来倒是发生了几件事,不过也都是有惊无险。
像我们一起上山打猎,跑出去两天一夜,半路分手,我一个人踉跄在没膝深的积雪和暗夜中的森林里,竟然能找到几十里外的四大爷家。
没有冻死、饿死,也没有被野兽吃掉。
后来有,他爹让我们俩上山,去给队里的五保护拉柴火。
这是一个老光棍,住在生产队旁边一个小屋子里。
没事时,就坐在阳光下,脱下棉袄抓虱子。
一边抓,嘴里一边念叨:上吊好,上吊好,又省裤子又省袄。
人都以为他说疯话,没人当真。
那天,我和德功到山上队里的柴垛,装了满满一爬犁干透了的柞木二劈柴。
下山时有点偷懒,本应留几捆柴火拖在爬犁后面的雪地上,增加摩擦,不于爬犁下坡时射箭——失去控制,那是很危险的。
可我们偏偏忽略了,把柴火捆摞得高高的,又捆得结结实实的。
结果,往下走的飞快,德功撑着爬犁檐子,用力向上抬着,两脚蹬着地面。
但坡太陡,惯性太大,他根本蹬不住。
我在后面拽着柴捆,也被拖着朝下滑。
眼看到了最下面的也是最陡的坡,一丈多高,坡下是一条冰冻的小河,河畔长着一排柳树和带刺的老鸹眼树棵子。
爬犁要是就这样冲到坡底,估计德功就危险了。
我听到他在喊:你快点压住!我就蹿上了爬犁,想压住它。
谁知德功脚下一滑跌倒了,倒下时身体压住了爬犁檐子。
我在后面的柴火捆上,只觉得忽悠一下,人就飞了起来。
我觉得,那一刻我像一只鹰,飞翔在白雪覆盖的山坡上。
只是飞的方向不对,不是朝上而是朝下,直奔着河面而去。
我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两手护住头部。
这是我在中学时和同学练摔跤,学会的一个必要的自我保护技法。
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一阵树枝的挂扯和扎刺,我摔到冰雪覆盖的河面上。
有些痛,也有些晕,西斜的阳光还很刺眼。
我听见德功喊着我的名子,我睁开眼,看见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他身后是摔散了的柴捆和爬犁,他竟然一点事都没有。
第二年春天,一个放羊的人,看见那个五保护老光棍,脱下棉袄抓完虱子后,念叨着那几句话,就在山坡上把自己挂在了一棵歪脖柞树上。
今天看见了柞树,不由得又想起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久违了的故人。
特别是德功,有几十年不见了。
想想他,如今也有六十多岁了,也不知道一切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