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仨 (节选 )/杨绛

1年前 (2024-04-22)
我们仨 (节选 )杨绛如影随形 写作中的杨绛 杨绛是当代中国散文高手之一。
杨绛和钱钟书的女儿钱瑗一语道破:“妈妈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
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浓烈、,喝完就完了。
”“沉定简洁”是杨绛先生的语言特色,看起来平平淡淡,无阴无晴,平淡而不贫乏,阴晴隐于其中,经过漂洗的朴素的苦心经营当中,有着本色的绚烂华丽,干净凝晰的语言在杨先生的笔下变得有巨大的表现力。
散文《我们仨》可谓中国式“追忆似水年华”,营造出堪称文学研究界“家庭”的温馨世界。
1997年,爱女钱瑗去世。
一年后,钱锺书临终,杨绛附在他耳边说:“你放心,有我呐!” 她将灵魂深处失去挚爱的悲恸,化为绵长深情的文字。
2003年,杨绛回忆钱锺书与钱瑗的《我们仨》出版,令每一个读者动容:“我们三人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
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做‘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
” 杨绛和钱钟书 《我们仨》节选有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和锺书一同散步,说说笑笑,走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太阳已经下山,黄昏薄幕,苍苍茫茫中,忽然锺书不见了。
我四顾寻找,不见他的影踪。
我喊他,没人应。
只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里,锺书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大声呼喊,连名带姓地喊。
喊声落在旷野里,好像给吞吃了似的,没留下一点依稀仿佛的音响。
彻底的寂静,给沉沉夜色增添了分量,也加深了我的孤凄。
往前看去,是一层深似一层的昏暗。
我脚下是一条沙土路,旁边有林木,有潺潺流水,看不清楚溪流有多么宽广。
向后看去,好像是连片的屋宇房舍,是有人烟的去处,但不见灯火,想必相离很远了。
锺书自顾自先回家了吗?我也得回家呀。
我正待寻觅归路,忽见一个老人拉着一辆空的黄包车,忙拦住他。
他倒也停了车。
可是我怎么也说不出要到哪里去,惶急中忽然醒了。
锺书在我旁边的床上睡得正酣呢。
我转侧了半夜等锺书醒来,就告诉他我做了一个梦,如此这般于是埋怨他怎么一声不响地撇下我自顾自走了。
锺书并不为我梦中的他辩护,只安慰我说:那是老人的梦,他也常做。
是的,这类的梦我又做过多次,梦境不同而情味总相似。
往往是我们两人从一个地方出来,他一晃眼不见了。
我到处问询,无人理我。
我或是来回寻找,走入一连串的死胡同,或独在昏暗的车站等车,等那末一班车,车也总不来。
梦中凄凄惶惶,好像只要能找到他,就能一同回家。
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
…… "我们仨"其实是最平凡不过的。
谁家没有夫妻子女呢?少有夫妻二人,添上子女,就成了我们三个或四个五个不等。
只不过各家各个样儿罢了。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我们三个人,很单纯。
我们与世无求,与人无争,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
碰到困难,钟书总和我一同承当,困难就不复困难还有个阿瑗相伴相助,不论什么苦涩艰辛的事,都能变得甜润。
我们稍有一点快乐,也会变得非常快乐。
所以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
杨绛和她的女儿 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
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 一九三五年七月,钟书不足二十五岁,我二十四岁略欠几天,我们结了婚同到英国牛津求学。
我们离家远出,不复在父母庇荫之下,都有点战战兢兢但有两人作伴,可相依为。
钟书常自叹"拙手笨脚"。
我只知道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脚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
我并不知道其他方面他是怎样的笨,怎样的拙。
他初到牛津,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
他是一人出门的,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
他脸朝地摔一大跤。
那时我们在老金家做房客。
同寓除了我们夫妇,还有住单身房的两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访问的医学专家。
钟书摔了跤,自己又走回来,用大手绢捂着嘴。
手绢上全是鲜血,抖开手绢,落下半枚断牙,满口鲜血。
我急得不知怎样能把断牙续上。
幸同寓都是医生。
他们教我陪钟书赶快找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
…… 我们每天都出门走走,我们爱说"探险"去。
早饭后,我们得出门散散步,让老金妻女收拾房间。
晚饭前,我们的散步是养心散步,走得慢,玩得多。
两种散步都带"探险"性质,因为我们总挑不认识的地方走,随处有所发现。
牛津是个安静的小地方,我们在大街、小巷、一个个学院门前以及公园、郊区、教堂、闹市,一处处走,也光顾店铺。
我们看到各区不同类型的房子,能猜想住着什么样的人家看着闹市人流中的各等人,能猜测各人的身份,并配书上读到的人物。
牛津人情味重。
邮差半路上碰到我们,就把我们的家信交给我们。
小孩子就在旁等着,很客气地向我们讨中国邮票。
高大的警察,带着白手套,傍晚慢吞吞地一路走,一路把一家家的大门推推,看是否关好确有人家没关好门的,警察会客气地警告。
我们回到老金家寓所,就拉上窗帘,相对读书。
…… 《我们仨》 钟书饮食习惯很保守,洋味儿的不大肯尝试,干酪怎么也不吃。
我食量小。
他能吃的,我省下一半给他。
我觉得他吃不饱。
这样下去,不能长久。
而且两人生活在一间屋里很不方便。
我从来不是啃分数的学生,可是我很爱惜时间,也和钟书一样好读书。
他来一位客人,我就得牺牲三两个小时的阅读,勉力做贤妻,还得闻烟臭,心里暗暗叫苦。
…… 我们住入新居的个早晨,"拙手笨脚"的钟书大显身手。
我入睡晚,早上还不肯醒。
他一人做好早餐,用一只床上用餐的小桌(像一只稍大的饭盘,带短脚)把早餐直端到我的床前。
我便是在酣睡中也要跳起来享用了。
他煮了"五分钟蛋",烤了面包,热了牛奶,做了又浓又香的红茶这是他从同学处学来的本领,居然做得很好(老金家哪有这等好茶!而且为我们两人只供一小杯牛奶)还有黄油、果酱、蜂蜜。
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早饭! 我联想起三十多年后,一九七二年的早春,我们从干校回北京不久,北京开始用煤气罐代替蜂窝煤。
我晚上把煤炉熄了。
早起,钟书照常端上早饭,还赺了他爱吃的猪油年糕,满面得色。
我称赞他能赺年糕,他也不说什么,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儿。
我吃着吃着,忽然诧异说:"谁给你点的火呀?"(因为平时我晚上把煤炉封上,他早上打开火门,炉子就旺了。
)钟书等着我问呢,他得意说:"我会划火柴了!"这是他生平次划火柴,为的是做早饭。
《我们仨》 钟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
"我对于"像我"并不满意。
我要一个像钟书的女儿。
女儿,又像钟书,不知是何模样,很费想像。
我们的女儿确实像钟书,不过,这是后话了。
…… 女儿懂事后,每逢生日,钟书总要说,这是母难之日。
…… 钟书这段时间只一个人过日子,每天到产院探望,常苦着脸说:"我做坏事了。
"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染了。
我说:"不要紧,我会洗。
" "墨水呀!""墨水也能洗。
" 他就放心回去。
然后他又做坏事了,把台灯砸了。
我问明是怎样的灯,我说:"不要紧,我会修。
"他又放心回去。
我说"不要紧",他真的就放心了。
因为他很相信我说的"不要紧"。
……